《紅樓夢》中第一清高潔凈的人物不是黛玉，更非寶玉，而是櫳翠庵里的妙玉。此女隱居庵中，帶發(fā)修行，不食人間煙火。從她曾將劉姥姥喝過一口茶水的一只“成窯五彩小蓋鐘”視為濁物丟棄看，其病態(tài)的潔癖已顯著表現(xiàn)于精神層面。這只成窯杯后來由寶玉主張送給了劉姥姥，對此妙玉還說：“若我使過，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�！奔词巩�(dāng)著黛玉面，妙玉有時照樣會說：“你這么個人，竟是大俗人�！痹跁�中第五回，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看到的“金陵十二釵正冊”，其中對妙玉的判詞為：“欲潔何曾潔，云空未必空�？蓱z金玉質(zhì)，終陷淖泥中。”這已意味深長地表明了作者的立場：作者對“極端人格”狀態(tài)概持懷疑態(tài)度。第一一二回交代了妙玉終遭盜賊劫持，而此結(jié)局在第八十七回中已有伏筆，用的標(biāo)題是“坐禪寂走火入邪魔”。這里寫到，寶玉某日信步走到惜春居住的蓼風(fēng)軒，在那里碰見正和惜春下棋的妙玉，寶玉與妙玉施禮道：“妙公輕易不出禪關(guān)，今日何緣下凡一走？”這本是平常的寒暄，卻似乎觸動了妙玉的心事，令她聞之紅了臉。當(dāng)晚妙玉回庵坐禪時身心即出現(xiàn)了異常，神不守舍，走火入魔，一忽兒見有王孫公子要娶她，媒婆拉扯她，一忽兒又見有盜賊劫她。妙玉后來果被盜賊所劫的事實，豈不又像是一場“白日夢”。妙玉的悲劇發(fā)生后，人們竟也傾向于無視其半生清高和清白，罔顧事實，說她是“跟人走了”。書中對妙玉的最終交代也似話里有話：“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，還是不屈而死，不知下落，也難妄擬�！泵钣竦墓适吕锩黠@透著今天所謂的反諷意味和“黑色幽默”。

在清濁觀上態(tài)度決絕的更有寶玉知交柳湘蓮。故事的高潮出現(xiàn)在第六十六回，當(dāng)時柳湘蓮接受了賈璉為他說媒，還當(dāng)場取出隨身收藏的傳家寶鴛鴦劍作為定禮交給賈璉，并表示“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理”。可是事到臨頭柳湘蓮反悔了，在寶玉向他道喜并熱心地告訴他尤三姐“果然是個古今絕色，堪配你之為人”后，柳湘蓮反問：“既是這樣，她哪里少了人物，如何只想到我？”在隨后柳湘蓮去找賈璉索回定禮時，尤三姐在自己房間里聽見動靜，即從床頭取下鴛鴦劍過來，一面對柳湘蓮說，“還你的定禮”，一面淚如雨下，自刎而死。柳湘蓮因此自悔莫及，看破紅塵，揮劍斬斷萬根煩惱絲，隨道士出家去了。

類似情節(jié)在舊小說中不少見，且多作正面描述，見情見義。但《紅樓夢》中對此類離奇事總有自己不俗的見解和表達(dá)方式。正如柳湘蓮在自己婚姻大事上的出爾反爾有違其平常表現(xiàn)的為人處世原則，令他的知交寶玉大跌眼鏡，他的削發(fā)出家也并不容易被認(rèn)可。早在曹雪芹時代，針對《紅樓夢》第一回里甄士隱解注《好了歌》的那句“訓(xùn)有方，保不定日后作強梁”，就有“脂評”認(rèn)為此處指“柳湘蓮一干人”。作者落在柳湘蓮身上的筆墨實不尋常。

同樣，在尤三姐自刎殉情的背后也另有文章。尤三姐本不認(rèn)識柳湘蓮，只是曾在老家一個社戲舞臺上見過一眼，充其量是柳湘蓮的“粉絲”。事隔多年，尤三姐卻在對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，為自己的人生賭咒發(fā)誓：只等此人，“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，他情愿剃了頭當(dāng)姑子去”。這樣的表白背后透出的其實是日積月累的厭世情緒。偏偏柳湘蓮留給她的定禮是一把“冷颼颼、明亮亮、如兩痕秋水”的鴛鴦劍。此回標(biāo)題上句為：“情小妹恥情歸地府”，何謂恥情，而非殉情？在尤三姐死后，她托夢給柳湘蓮，稱自己“前生誤被情惑，今既恥情而覺，與君兩無干涉”。這已道出了今日之男女的某種“愛恨觀”：我對你怎樣，卻與你無關(guān)。回味薛寶釵聽聞此事時“并不在意”的反應(yīng)，可嘆《紅樓夢》之奇竟如是也。

寶玉的故事則不同。寶玉一向十分在意自己的喜好和感受，卻并不因此會自覺有多清雅，反而在他看重的人物面前，尤其在那些“姐姐妹妹”面前，每每會有自形穢濁之感。他嬌生慣養(yǎng)，卻并未因生來如此而養(yǎng)成壞脾氣，高高在上，頤指氣使，反倒是常常反主為仆，關(guān)心身邊丫鬟們的冷暖溫飽。小說中一些峨冠博帶、滿口冠冕堂皇話的人，背地里男盜女娼，而寶玉這個王夫人嘴里的“混世魔王”，心地卻最為純凈。他身上似乎總有一份與他的頑性并行不悖的蘊涵和分寸。甚至在自己的新娘被調(diào)包、黛玉“魂歸離恨天”后，他在更容易削發(fā)明志的這一刻，反倒是依然有心顧及寶釵的感受。在大比之年，寶玉亦遵從父命上了考場。其實這又如何？早在故事開篇第一回，大荒山無稽崖下那塊“無材補天”卻動了凡心的頑石，已接受了仙人警告：紅塵中那些樂事，不僅不能永遠(yuǎn)依恃，且又有“美中不足、好事多魔”，瞬息間則又有“樂極悲生、人非物換”。

和妙玉的清雅不同，寶玉平常遭人詬病的是他的種種“不正經(jīng)”；和柳湘蓮表現(xiàn)的為人不同，寶玉身上更無所謂“俠士風(fēng)”。他的不辭而別起初被誤以為是走失。也沒人以他的頑性和癲狂去作揣測。當(dāng)人們最終明白發(fā)生什么后，思前想后，普遍反應(yīng)是恍然大悟，而對寶玉終以這樣的方式“了卻塵緣”由俗入空，人們竟顯得比對其走失或惡作劇更容易理解和接受。

我讀《紅樓夢》，并不覺得后四十回存在“懸殊的差距”。續(xù)作在立意上飽受詬病的是所謂“蘭桂齊芳”。且不說“金陵十二釵正冊”判詞中就有“桃李春風(fēng)結(jié)子完，到頭誰似一盆蘭”，只說寶玉寶釵完婚后生子本合天理人倫，對寶釵的未來更是一份安慰，望子成龍也是題中應(yīng)有之義。何況后四十回的描述極有分寸，遠(yuǎn)非舊小說中對故事結(jié)尾常作放任庸俗的描寫可比�！疤m桂齊芳”只是一個海市蜃樓般的幻影，寶玉也僅中一個第七名舉人，這些情節(jié)改變不了寶玉身后留下的“白茫茫一片曠野”，反而襯托、渲染了悲肅的主題氣氛。一個高明的小說家不會對筆下人物作簡單化處理，讓寶玉直面黛玉之死、新娘調(diào)包、受命赴考等情節(jié)，是作者極具價值的冒險之舉。寶玉留給紅塵濁世的最后一幕其實也還有些不雅：被形體奇特、蓬頭垢面的一僧一道“夾住”而去，然而還有什么比這更恰當(dāng)?shù)拿鑼�，令人淚中含笑。

在寫法上，后四十回基本延續(xù)了前八十回的筆法，遵循了第一回里定下的調(diào)子，即記述歷來風(fēng)月故事里忽略的“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”，更有別于“大半風(fēng)月故事，不過偷香竊玉、暗約私奔而已，并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(fā)泄一二”。

在后一點上，《紅樓夢》對傳統(tǒng)小說的顛覆的價值表現(xiàn)在，它在那個沒有自由戀愛土壤的年代，獨創(chuàng)了一種戀愛話語。在第二十九回里，作者對寶玉和黛玉之間“每用假情試探”“兩假相逢終有一真”的關(guān)系狀態(tài)進(jìn)行了頗具現(xiàn)代心理分析視角和方法的闡述，給人印象深刻。由此不難理解寶玉每在黛玉面前說不出話時就“恨不能將心掏出來”，以致黛玉也曾夢見寶玉對她“掏心掏肺”，而黛玉自己也是心里越急越?jīng)]話，只恨得背身而泣，并伴有自殘性行為。在后四十回，黛玉臨終前隔空向?qū)氂裾f的那句“寶玉，你好……”已被奉為教科書式的經(jīng)典。

續(xù)作中也有個別改變的情節(jié)，如丫鬟五兒“復(fù)活”。在第一〇九回里，有寶玉和五兒之間的一場戲，卻是用了“搭橋過河”法，筆墨最終落在不期而至的“金玉之合”。高超的敘述藝術(shù)不一而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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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　張旻編輯：　王澤昊